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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辛章 — 22°36’54″N 120°17’51″E(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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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与白第辛章 — 22°36’54″N 120°17’51″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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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sp;&esp;我从天眼的视角换成肉眼的视角,飞机降落了。虽然疫病的肆虐已逐渐平缓,但每一个来到岛屿的人在入境时都还是要做唾液採检并需要隔离三天。一出机场,七月底岛屿的酷热迎面袭来,像是一块饱含水分的热布包裹着身体。单单是从机场出口处走到唾液採检站,我的上衣就已被汗水浸湿。刚入境的人还不能搭乘大眾交通工具,必须由指定的防疫计程车载到各自选择的隔离处。我搭上计程车往南行,一路从机场回到了岛屿南方的一座城市。计程车在高速公路行驶时,我望向窗外飞逝而过的景色。我又回到岛屿了。这一切都如此熟悉,但我即将面对的未知却又带给我一种陌生感。三个半小时后,我抵达下榻的隔离处。陈夫人早已命人备好所有我在隔离期间需要用到的东西。我把行李大致整理好,时差的影响逐渐显现。我躺在沙发上,似梦非梦地看着窗外树上绿叶的绿影婆娑。忽然间,我好像又回到了中央公园里。在一个凉爽的夏日午后,躺在草地上享受难得的悠间。但此时的我不再有「间」的本钱,我还有要事必须去完成。自从上次c说他要去研究看看是否能帮我在岛屿分部开一个职缺已经过了一段时间,这中间完全杳无音讯。我心中开始觉得惴惴不安。在隔离的这三天,我寄了一封信给他,礼貌性地问说这件事情的进度如何。他之后回信说:「因为这件事是我们第一次做,所以还需要一段时间去评估这件事情的可行性。有任何最新消息我会再跟你说。」隔离结束之后,陈夫人跑来跟我聊天。她问说:「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一直等下去也不是办法,毕竟时间一天一天地过。你已经离开科技业很久了,不早点回去恐怕就回不去了。」我回说:「既然c说愿意帮我在岛屿分部开一个职缺,那我愿意等等看。我想趁这段时间来处理我脚的问题。处理完脚,也差不多到了明年抽籤结果公佈的时间。到那时候再看看接下来要怎么走。」陈夫人听到我的回话,有些呆住了。这可能不是她预想中我会回答的内容。她沉默了一下,说:「你想好了吗?这确实是一个好时间点。这件事我原本想搁着,但既然你今日开口,那我们就好好地去面对这个问题。这件事一直是我内心的一个结。因为这个缺陷,我始终觉得亏待你什么。趁我现在还有能力的时候处理也好。」我回说:「你没有亏待我什么。我一直觉得这个缺陷是神给我的礼物。它让我学到好多东西,也获得好多东西。」既然我与陈夫人都下了决定,我打开医院网站,预约了涂医师的门诊。

&esp;&esp;接下来有一段时间无法见人。因此,我想趁现在还没动刀前去会一会故人。我又回到岛屿北方的第一大城。这座城市的人口比起两年前我离开时好像又更多了。从台北车站驶往新店方向的捷运挤满着人,我依然在公馆站下车。即便经歷了这么多事,椰林大道还是从前的模样,路底的总图书馆还是从前的模样。没有脚踏车,我徒步走到我的秘密基地,把自己再度投入水中。池中的水依然清澈见底,表面的水纹映在水底的深浅渐层像是人生的潮起潮落。我在起时狂喜,我在落时大悲。即将做人生最艰难功课的我,此时的心情非喜也非悲。从前面对未知会有恐惧,现在却觉得平静。不管结果如何,我已经不辜负「生而为亻」这四个字。痛快地游了一小时后起身,身体需要些时间再度适应完全的重力。我此时的髖关节已经卡到不能再卡的程度。每一步的疼痛都更加深我要处理它的决心。我现在不是在等工作签证,而是工作签证在等我治疗好我的缺陷。人生是可以转念的。

&esp;&esp;我照三餐流水式地安排了各种名目的聚餐。有和高中朋友的,有和大学朋友的,有和研究所朋友的,有和在蓝与白工作时期认识的同事的。把该见的人见一见,我就要去隐居一段日子了。在这些该见的人当中,有一位特别值得一提。在回程的高铁上,我在花莲站下了车。来到歌剧院里一间现已歇业的现代新加坡料理餐厅,「chopechopeeatery」。这间餐厅是「jlstudio」主厨林恬耀(jiyli)的另一作品。非常喜欢jlstudio料理的热情奔放。林主厨始终用颠覆的角度去摔碎经典的新加破菜并重新用自己的角度重组。不同于jlstudio正式带有一些庄重的用餐氛围,chopechopeeatery是适合朋友家庭聚餐的好选择,菜式也多是属于分享性质的。我今天在这里要见一位故人,「吴义建」。老实说,在等待他到餐厅的时间里还是有些紧张的,毕竟人家是位在蓝与白里的大老闆。不过,既然已经离开了蓝与白,我和他的关係就不再是主管与下属。和他见面后我们聊了许多,许多事情在过去了很久之后再被提起总有些超现实感。在与他聊天的过程里,我也明显感受到自己在这段时间里的思想转变。当初高涨的情绪幻化成另一种态度,真的如苏东坡写下的句子,「也无风雨也无晴。」

&esp;&esp;当高铁抵达位于岛屿南方的终点站,我也即将要来面对身体的功课。在候诊间等待叫号时,我看到每个人其实都有各自需要面对的课题。我们在身体健康时都不会去想到这些问题,但是当身体开始出现毛病时才会意识到自己身体每个部分的珍贵。我们身上的每个部位都有其存在的意义与价值,就如同每一个独立存在的个体也都有其存在的意义与价值。当我们把一切都视为理所当然时,就要准备有一天当其失去时会很痛。没有什么事情是理所当然的。我的思绪被从诊间出来叫号的护理人员打断。轮到我看诊了。当我踏入诊间,涂医师亲切地问候,说道:「总算要来处理了。」我苦笑着回他说:「对,终于。」我先去照了x光。在x光的成像里,我下半身的骨骼结构清晰可见。涂医师面色凝重地盯着我的x光照看了许久,说道:「这真的是要处理了。你现在应该很痛吧?」我回说:「对,左右脚非常地卡。」他用笔指着照片里的髖关节处说:「你看看这里,你的骨盆根本没有地方去容纳大腿骨。现在你的大腿骨是用你身体后天形成的增生组织去固定在骨盆上,所以你现在才可以走路。不然按照你目前的骨骼结构,根本没办法站起来。」我回说:「所以我算是病入膏肓?」他说:「可以这么说。你目前的状况是我看过的例子里算是严重的。」我心想:「神果然看得起我。」他继续说:「你再看看这里,你现在双脚的大腿骨并不在同一条水平线上,一高一低。我能做的就是帮你在骨盆上找一个适合的位置把髖臼窝做出来,然后再把你大腿骨的顶部削掉,把人工髖关节嵌进去,最后接到髖臼窝里。但有一点你必须记住,就算我拼尽一身医术也不一定能保证你术后能恢復正常人的步态。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解决你髖部的疼痛感。」我说:「我了解。」他接着说:「一般正常人髖关节与大腿骨的衔接处应该要再更下面一点,所以我会尽量把你的双脚往下拉。然而,为了确保不伤到神经,我不可能把你双腿的位置往下拉到正常人的位置。简言之,我就是尽量救,但绝对不可能可以让两脚在同一条水平线上。」我望向我的x光照,心想:「也就这样了。」之后,我和医师把第一次手术的日期定下来,在九月中,先开左脚。出了诊间,回家等待那一天的到来。

&esp;&esp;在手术的前一晚我就必须到医院里去住。傍晚五点,我准时到医院办理住院手续。量身高体重,做抽血检查,把一些事情办妥之后我来到一间单人病房。我早早吃完陈夫人送来的晚餐,一个人蜷缩在病房里的一张椅子上。我真的好害怕,害怕万一手术失败我会失去走路的能力。我一直在心里默念着「不惊、不怖、不畏」,但我依旧惊慌,我依旧怖惧,我依旧害怕。这时,有人敲门了。开了门走进来的是一位要来除毛的护理人员。她叫我躺在病床上并脱下裤子。当我以砧板上肉的形象将自己呈现在病床上后,她开始用刮鬍刀将我左脚从小腿到大腿甚至到鼠蹊部的毛剔除得一乾二凈。毛除完,她也就离开了。不一会儿,又有人敲门了。这次是一位要来做术前卫教的护理人员。她亲切地说:「你现在觉得如何?紧张吗?」我说:「很紧张。」她回说:「不用紧张,没事的。」接着递给我一张纸,上面写着「全髖关节置换手术术前与术后须知」。上面基本上就是写些注意事项,例如:「术前过午夜后不能进食与喝水」、「术后必须要用枕头夹在双腿间避免脱臼」、「大腿与身体躯干间的角度在术后不能小于九十度」等……。她顺着纸里的内容唸,接着说:「你明天要进行的手术会採用脊椎注射式的『半身麻醉』。」我心中一惊,心想:「干!脊椎注射式的半身麻醉!怎么会是半身麻醉,还是从脊椎注射进去的!干!我不要!」在那个瞬间,我本能性地回说:「可以用全身麻醉吗?」护理人员亲切地回说:「一般这种手术都是採用半身麻醉。如果你想要用全身麻醉,明天进手术室时你再跟麻醉师谈。」我心想:「干!要我自己跟麻醉师谈。我明天进手术室时都已经呈现薨逝状态,还要我自己跟麻醉师谈?」我当下也无力跟她辩,只能回说:「好,我知道了。」护理人员出去后,心乱如麻的我立马打电话给医师朋友求助。电话拨通后,我用极度焦虑的语调问说:「ㄟ干!刚刚护理人员说我明天的手术要採用脊椎注射式的半身麻醉。通常这种大手术不是应该都要用全麻吗?」医师朋友回说:「没有喔!通常这种下半身的手术基本上都是用半麻。主要原因是因为全麻的风险比半麻高,毕竟全麻是把患者的生理机能全部托付给机器。因此,我们都喜欢用半麻。」我心死地回说:「那从脊椎注射进去,感觉会很痛。」他回说:「喔!这点你不用担心。我们会先用几支小的麻醉针先把周围麻醉,然后大的那支才进来。」他的语调好平静,我的内心好慌乱。我说:「我真的好怕。怎么办?」他试着安抚我,说道:「别担心。岛屿的医术很发达,会没事的。」我之后又与他聊了许久,用聊天来转移我内心的慌乱。聊到夜深,我才把那通电话给掛了。睡前,我打开唐国师的九月运势影片,她在影片里说道:「摩羯座这个月可能会有需要动刀的机会。」

&esp;&esp;夜好长。躺在病床上,我试着把杂乱无章的思绪沉静下来。但未知的恐惧不断突破理性的防线,在脑海里纠结缠绕。医院里频率稳定的中央空调声像是一首不断重复播放的镇魂曲,镇住了这整间医院里所有做着身体功课的眾生。在医院里,我感觉自己离死亡好近。我怕死亡吗?我不知道我是害怕死亡还是害怕生命无休无止地延续。如果我从一出生就注定一步一步地走向死亡,那么明天死和五十年后死又有什么区别呢?我不断想着哲学性的问题,无法入眠。我于是起身下床走到窗边,看着这座南方城市的夜,如此寧静,如此篤定。我试着躺回病床上闭上眼睛,用尽全力去感受此刻的心情。我静静地去感受心跳与脉搏的跳动,感受呼吸的频率,感受闭上双眼而看见的光。我的感觉变得如此敏锐,如此深刻。我们一定要在绝境中才能感受到平时不曾感受到的超凡感官吗?我就这样在这种似睡非睡的状态中等到了黎明的降临。护理人员推开病房门,走廊上亮晃晃的白色灯光像一把锐利的手术刀直射进来。开刀前的准备工作要开始了。灌肠、打点滴、量血压依序完成,再来就是等待一切就绪,准时推入开刀房内。在开刀房外的等候室,拔掉眼镜,一切变得如此模糊。是不是能用模糊来降低无名的恐惧呢?是不是能用模糊的视野来换取模糊的印象呢?我强迫自己做了几次深度呼吸,闭上眼睛,告诉自己一切都会没事的。我在心里一直默念着「不惊、不怖、不畏」,但我依旧惊慌,我依旧怖惧,我依旧害怕。

&esp;&esp;时间一到,我被推入手术室。手术室里的低温使我打了一个冷颤。里面的陈设跟我小时候的记忆一样。房间中央有张手术床,上头的手术灯奇亮无比,像是一个没有温度的太阳。房间周围的机器低声运转着。因为视线模糊,我其它的感官被放得很大。原先就在里面的几位医生和护理人员低声交谈,谈的是我的病况。有些专门的医学术语我听不懂,当下也没有心思去想他们交谈的内容。手术用的器具相互撞击发生的声响刺耳,那些是即将把我的肉身切开的刑具。虽然我感受不到肉身的剧痛,光用想的就足以让我冷汗直流。当我被推到手术灯正下方后,他们将我的身体移至真正的手术床上。手术床的冰冷让我的身体微微缩了一下。我告诉自己,「享受这种冰冷吧!等一下就感觉不到了。」麻醉师凑过来要我侧身拱背,好让他将麻醉剂注射至我的脊椎内。但在那之前需要先将我的背消毒乾净。低温加上酒精一瞬间将存留在我背部的热量带走所產生的刺骨冰冷令人印象深刻。在那个瞬间,我觉得自己好像回到母体内,等待重生。是重生还是死亡呢?我那时候心想。突然间,一股刺痛从我臀部连接背部的脊椎骨处传递上来。紧接着我感受到一股暖流从我背部缓缓流下,逐渐蔓延到大腿、小腿与脚底板。之后,我慢慢地感觉到下半身失去了知觉。感觉到自己失去知觉看似矛盾,当下却无比真实。我想用意识去移动我的脚,却无能为力。那种感觉真的很奇妙。平时在移动自己的脚完全不会想说有天当脚不听大脑使唤时会是怎样的感觉。我在parns重新找回自己的感知能力,如今回到岛屿却又被剥夺了感知能力。我发现自己在发抖。此时此刻,我终于意识到从小到大学到的专业知识在死亡面前是如此地无用。我的脑海里闪过一句话,「存在先于本质」。我的人生有太多本质的存在而忽略了存在的本质。当我感受不到下半身时,才真正体悟到存在的本质,而那些令我沾沾自喜的本质的存在其实是虚无的。这时,有一位护理人员跟我说:「现在要插尿管了。」我感觉不到自己的阴茎,只听到自己原本是阴茎的地方发出了几声塑胶摩擦的声响。我开始感到无名的恐惧。难道我就要以这样的姿态度过整个手术疗程吗?我现在是一隻任人宰割的猪,没有任何身而为人的尊严与价值。一位手术室里的助理医生发现我在发抖,亲切地跟我说:「你在发抖,我帮你盖条毯子然后让你睡着。好不好?」我微微点头。他接着说:「好,现在跟着我数到三。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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